2007年4月4日,星期三(GSM+8 北京时间)
浙江法制报 > 第十六版:绿地 改变文字大小:   | 打印 | 关闭 
正当法庭因证据不足,准备开释马丹时,一个木腿人闯进了法院
正义是跛足的
黄震

  冯象在他的《木腿正义》里面说了一个冒名顶替的故事。
  故事发生在16世纪法国南方列日河谷的一个小村庄,老盖尔夫妇的独子马丹突然抛妻别子,离家出走了。白特兰母子一等就是8年。伤透了心的老盖尔夫妇也从此一病不起,但临终前他们还是把全部家产留给了他,并委托马丹的叔叔彼埃尔照管。8年后的一个夏天,马丹突然又回到列日河谷,白特兰赶去相认,8年的光阴已让马丹相貌大改,白特兰几乎不敢辨认。但眼前这个男人的确是她8年前的丈夫,因为他还记着他们藏在衣柜底下的白裤衩——他们爱情的信物。夫妻相见,白特兰百感交集。
  8年里,马丹到过西班牙,打过仗,如今倦鸟还巢,想要跟妻子一辈子厮守。但没过多久,马丹跟叔叔彼埃尔打了一场官司。因为彼埃尔想把老盖尔夫妇委托他照管的财产据为己有。怀恨在心的彼埃尔从此认定眼前的马丹是一个冒名顶替的骗子。那年夏天发生的一件事情让彼埃尔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一个过路的土兵声称认识马丹,马丹在战争中被打断了脚,如今只能拄着木腿走路。
  彼埃尔立马到法院告发了马丹,案子几经周折,由大法官高拉博士主审,马丹十分沉着,将彼埃尔的证人一一驳斥。正当法庭因证据不足,准备开释马丹,追究彼埃尔诬陷罪时,一个拄着木腿的人——真正的马丹闯进了法院。一切真相大白,冒名顶替的假马丹被处以绞刑。

  对正义的追求就像单相思
  这桩冒名顶替的千古奇案,吸引了很多历史学家去考证故事的真伪与细节。而法律家却把这则故事当作寓言来读,因为它让人看到一个深层次的问题:实体正义与程序正义之间的矛盾。运作生杀大权的司法程序,实际上并不是一个非常可靠的工具。真马丹与假马丹,两副面孔相差无几,我们却只有同样的眼睛看它。如果不是木腿人最后现身,案件的真相将永远难以辨明。在这个案件中,正义来得如此缓慢,如此偶然和不可预料,只是一条木腿的出现才露出真相。
  千百年来,对实体正义的追求是深藏在人们内心不变的梦想。每个人都希望辨明真相,最后获得正义,这的的确确也是司法想要最终达到的目标。但事实上,在每个案件中,正义并不会像那个拄着木腿的真马丹,最终现身。很多时候,司法的判决往往不是正确的判断,因为对真相的追求是如此困难,真马丹与假马丹是如此相像。
  对实体正义的追求,就象古诗里面写的单相思,寤寐思之,但终不可得,所谓“油壁香车不再逢,峡云无迹任西东”。实体正义既然如此虚幻,以致于人们转而追求程序正义,靠理智的操作规则来防备正义出错而求较小的损害。

  陪审团已经作出了判决
  这个关于木腿的故事让我想起另一句在美国妇孺皆知的名言:陪审团已经作出了判决。
  美国的先人们在设计制度的时候,有超乎寻常的理智和冷静。他们知道,司法只是根据涉案双方在法庭上按照严格程序呈递的证据而作出的一种判断。有时候,证据并不完整,而且作出判断的陪审员也是人,陪审团也可能得出错误的结论。当陪审团作出的判决和民众期待的不同的时候,当陪审团的结论使愤怒的民众认为“正义没有得到伸张的时候”,怎么办?美国的司法制度要求民众,必须无条件地尊重陪审团的判决。这个制度把陪审团的判决提高到几乎至高无上的地位。因为如果不是这样,那将是一个打不开的死结,就会引出打着伸张正义旗号的民众暴力和血腥,司法就会失去权威,法治制度也会崩溃。
  这就是西方的理性精神和程序意识,与东方的观念是如此的不同。在中国古代,人们认为,只要能够达到实体的正义,程序是可以不择手段的。法官经常使用诈术断案,甚至用梦中的事实作为断案的依据。余波所及,至今影响中国人对现代司法的期待与认知。

  好莱坞电影版的木腿正义
  撇开法律,木腿人的故事让我想起多年前看过的一部美国电影《sommersby》,这部电影由好莱坞的巨星理查·基尔与朱迪·福斯特出演,中文的译名非常好听,叫做《似是故人来》。
  故事发生在刚刚经历内战的美国南方,杰克几年前去参加内战,这一天突然回来了。妻子劳兰觉得他比以前富有感情,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杰克带领当地的黑人和白人种烟草,改善生活,人们非常拥戴他。正当劳兰深感幸福的时候,当局却判定杰克和几年前的一起命案有关。而调查中的种种迹象表明,眼前的杰克并非真正的杰克,只是二人长得很像,在真杰克死后,他冒名而来。这时候杰克可以承认冒名顶替,从这起案件中脱身,但他出人意料地没有这样做。因为他对这一段假冒生活十分留恋,也不愿人们对杰克的美好印象和感情失落。
  在影片的结尾,杰克站在绞刑台上,大声呼叫劳兰的名字,劳兰拨开人群,冲到台下,四目对望……理智与情感,爱情与背叛,真相与谎言,多年前,我对影片的离奇情节感叹不已,现在才终有所悟,好莱坞同样也是抄袭的高手,将发生在遥远欧洲的故事来了个移形大法,搬到了战后满目疮痍的田纳西州。只是好莱坞的编剧不是法律学家,他不关心程序与实体的问题,他关心的是能否触动深藏在每个人内心深处的感情之弦。
  好莱坞也没有想到,他的电影为程序与实体的矛盾提供了另一个版本:在电影里面,黑人法官一声声义正辞严的“在没有确定你的真实身份之前,我不能判定你有罪”之后,真相依然没有被发现。